采写/首席记者 谭里和 记者 陈炜

实习生 钟思哲 钟思奕

出品/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

▲从左至右：周香玲未注射水光针之前、5月9日注射后最严重时的面貌、及9月8日时的照片

号称“岳阳市规模最大”的综合性美容服务机构“铭萱美容”，因37岁的女顾客周香玲，在其品牌美容机构“昱萱医疗美容”做完水光针注射后导致“毁容”，正遭遇严重的信誉危机。

8月19日，以带有“铭萱”字样命名的岳阳市三家美容机构以“侵害名誉权”为由把周香玲告上法庭，让原本沉重的“毁容事件”变得更为复杂。

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记者经过近一个月的追访发现，岳阳“昱萱医疗美容”涉嫌多项违规：行政院长非法行医、且违规使用美容产品给顾客注射，导致严重后果；发布违法广告；购买、使用未依法注册的医疗器械产品……种种乱象，给爱美人士带来了颜值风险。

如何规范医疗美容领域里参差不齐的民营机构，保护消费者合法权益，给有关部门的监管工作提出了更多要求和挑战。

▲涉事的岳阳昱萱医疗美容门诊部

美容变“毁容”

8月19日，是37岁的周香玲在岳阳经济技术开发区昱萱医疗美容门诊部（以下简称“昱萱医疗美容”）做完面部水光针手工注射后“毁容”的第102天，没等来该医疗美容机构给她的满意答复，却收到了岳阳市岳阳楼区人民法院的传票。把周香玲告上法庭的，是湖南铭萱美容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铭萱美容公司”）、岳阳楼区东茅岭铭萱美容店、岳阳楼区城陵矶铭萱美容店。

上述三家美容机构的法定代表人或经营者，是欧阳立、欧阳伟、欧阳珊。

9月10日，周香玲告诉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记者，欧阳立、欧阳伟、欧阳珊是亲姐妹，导致她“毁容”的“昱萱医疗美容”是“铭萱美容公司”的品牌之一，法定代表人也是欧阳立。

原本周香玲是想通过医疗美容变漂亮的，为何反被“毁容”呢？以下部分是周香玲的自述：

早在三年前，因为我和欧阳伟有共同的朋友，所以我们比较熟悉，那时，欧阳伟在她姐姐欧阳立创办的公司“铭萱美容公司”工作。

也许是抓住了我的爱美之心，欧阳伟经常推荐我去做美容。2018年7月，碍于面子，我在“铭萱美容公司”办了一张3980元的美容卡。

“铭萱美容公司”和“昱萱医疗美容”在同一栋楼的上下层，前者在二楼、后者在一楼，共一个门出入，去“铭萱”做美容时必须经过一楼的“昱萱”。我当时在二楼做健康美容时，他们偶尔会送我一些微整项目，比如打玻尿酸、瘦脸什么的，都安排在一楼的“昱萱医疗美容”做。事实上，“铭萱美容公司”和“昱萱医疗美容”就是一个整体，对外一直宣称“昱萱医疗美容”是“铭萱美容”的品牌之一，法定代表人都是欧阳立。

我是一个很注重外表形象的人，平时也非常注意皮肤的保养，可奇怪的是，每次在“昱萱医疗美容”做健康咨询时，诊断结果都是面部肌肤不佳。后来“昱萱医疗美容”为我量身制定了一整套整容项目，但收费要10多万元，我觉得太贵，没有同意。

2018年9月20日，欧阳伟说可以找她姐姐欧阳立打折，优惠到6万元，我也就同意了，这整容项目就包括后来造成我“毁容”的水光针注射。

其实这个整形项目一开始就出现了很多问题，9月27日做的综合鼻手术，“昱萱医疗美容”因为手术没做好，一年后我不得已又做了修复手术。每次打完水光针，脸上几乎都出现了红疹子。

2020年4月14日，“昱萱医疗美容”院长胡斌提出，用手工注射水光针（之前一直是机器注射）效果会更好，并亲手给我操作了一次，当天并没不良反应。

5月9日，我再次前往“昱萱医疗美容”打水光针的时候，胡斌又提出，在注射药品中添加一些药物，能够起到祛斑的效果。作为这家美容机构的院长，我相信了他的话。但这次注射完后，不但没有达到美容效果，反而让我“毁容”了。更让我震惊的是，事后我得知，院长胡斌根本没有行医资质，他在给我打水光针、点斑都属于非法行医。

 ▲"昱萱医疗美容"院长胡斌违规给周香玲注射的美容产品

越求医越绝望

8月28日，周香玲提供给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记者的她和胡斌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在5月9日胡斌给周香玲面部手工注射完水光针的位置，周香玲的脸上出现了密集的有规则的红丘疹。

5月11日晚11点，受到惊吓的周香玲把脸上出现大量红丘疹的照片发给了胡斌。胡斌微信回复周香玲：“就是有点炎症，吃点消炎药，没关系的，放心！”

10天后，吃了消炎药的周香玲，脸上的红丘疹不但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严重。于是，周香玲通过微信向“昱萱医疗美容”法定代表人欧阳立反映：“姐姐，打完水光针我的脸变成了这个样子，本想变漂亮，结果毁容了！”

5月21日11点15分，欧阳立回复周香玲：“越来越严重了，我要胡院长带你去医院看看。”

5分钟后，胡斌给周香玲发来微信：“欧总（指欧阳立）说你想去医院看看，这边要我陪同你一起去医院。”

原本安排下午去看的皮肤专科医生因为没有上班，在欧阳立的妹妹欧阳伟的安排下，一名医生通过视频“诊断”，给周香玲开了224元钱药。

服药几天后的5月23日下午2时45分，周香玲又把自己的脸部照片发给胡斌：“我脸上的皮肤还是这样子。”但直到24日上午8点，胡斌才回复周香玲：“昨天手术搞到11点，后面忘记回复你了。上次医生开的药吃个一周就会好转的。”

“那段时间不敢见人，整夜整夜的失眠，人都完全崩溃了。”周香玲说。为了尽快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周香玲开始了焦虑的求医之路。

▲事发后，周香玲前往长沙、上海等多家大医院求医

6月22日，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皮肤科门诊给周香玲诊断结果为：异物肉芽肿。

周香玲求助的多名皮肤美容专家告诉她，这种注射到脸部皮下层造成的异物肉芽肿，很难完全恢复。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皮肤科一名权威专家了解到周香玲的病情后表示：“很难处理。”

浙江一名有着40年整形经验的专家给出了治疗建议：“每一个打过针的红点都要切开，然后把异物清理出来，留下的疤痕至少要做两次手术，整个费用将近100万。给你带来的精神变化，那是巨大的。”

8月5日，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党委书记、皮肤科教授王宝玺对周香玲诊断的结果为：可以明确的是水光针注射液中添加某些“活性成分”引起的反应；无特殊治疗药物……

“越求医越感到无力和绝望，想死的心都有。”记者眼前的周香玲捂着被伤害的脸痛苦不已。

作为“昱萱医疗美容”院长的胡斌，给周香玲注射水光针时，添加了一些什么药物？胡斌到底有没有行医资质呢？

▲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专家给周香玲的诊断报告

行政院长非法行医

7月10日，周香玲来到上海某权威专家门诊求医，该专家要周香玲提供当天打水光针时所加药物名称。

“于是，我联系了胡斌院长。”周香玲说。

周香玲提供了当天向胡斌索要药物时的微信对话。

对话中，胡斌告诉周香玲，5月9日，他给周香玲手工注射水光针时所加的两种药分别是“菲曼德青春精华液加强型”（下称“菲曼德”）和“左旋Vc”。

“从他给我拍摄过来的药品包装盒判断，医生说‘菲曼德’属于化妆品，不可以注射，而‘左旋Vc’的包装盒上，没有任何中文标识，属于不合格产品。”周香玲转述医生对其注射药品的看法。

8月26日，岳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综合行政执法支队直属四大队李姓队长接受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记者采访时称：“由于（周香玲）没有提供药品样本，通过周香玲提供的产品包装盒照片，我们无法给出结论。我们也要求‘昱萱医疗美容’提供这两款产品的进货票据和检测报告，该机构给我们解释称这两款产品是胡斌自己带来的，跟‘昱萱医疗美容’没有关系。”

李姓队长强调：“由于胡斌事发时是‘昱萱医疗美容’的员工，即便是他私自带来的，‘昱萱医疗美容’也要负责。”

记者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官网检索发现，“菲曼德” 既不在进口药品里面，也不在进口医疗器械里面。而事实上，胡斌提供给周香玲的包装盒上也显示，“菲曼德”属于法国的一款化妆品，只能用以涂抹在面部、颈部及前胸。而被胡斌称为“左旋Vc”的产品，因无任何中文标识，无法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官网检索。

北京一名资深医美专家在仔细看了胡斌推荐给周香玲注射的这两款产品包装盒、并造成目前“毁容”的事实后，直接建议周香玲：“你可以告给你注射的美容机构。”

作为“昱萱医疗美容”机构的院长、给周香玲做过多次手工水光针注射等微整项目的胡斌，究竟有没有《医师资格证》和《医师执业证》呢？

8月26日，岳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卫生和计划生育局综合监督执法办陈姓主任回应记者，胡斌没有《医师资格证》和《医师执业证》，其擅自给周香玲进行水光针注射，属于非法行医。

该局出示的一份文件显示：昱萱医疗美容门诊部使用非卫生技术人员开展诊疗活动已于7月29日进行立案，已经结案。①行政处罚5000元；②停业整改违法行为。

至此，对于周香玲“毁容事件”，谁该担责，似乎已经很清晰，但出乎意料的是，作为精神和身体受到双重打击的被“毁容者”周香玲，却在岳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卫生和计划生育局立案20天后，收到了岳阳市岳阳楼区人民法院的传票。告周香玲的，是湖南铭萱美容服务有限公司、岳阳楼区东茅岭铭萱美容店、岳阳楼区城陵矶铭萱美容店。

作为被“毁容”的周香玲反而成了被告，“铭萱美容公司”和“昱萱医疗美容”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岳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卫计局认定，胡斌属于非法行医

被“毁容者”成了被告

在自己信任的好姐妹的医疗美容店里，被无医疗资质人员非法注入美容产品导致自己“毁容”，周香玲无论从生理和情理上都无法接受。7月29日，万念俱灰的周香玲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求助信息：我5月9日在岳阳《铭萱美容：昱萱医疗》打水光针导致严重毁容了，差不多三个月时间，看了好多专家一直没有好的治疗方案，拜请强大的朋友圈转发，请求朋友圈资源找到有缘专家帮帮我。

▲周香玲在朋友圈发布的这条求助信息让她成了被告

随这条求助信息，周香玲还添加了自己被“毁容”的8张图片以及权威医院的诊断报告。

类似内容的信息，周香玲还发布到了抖音等平台。

“我一直相信，作为我们市知名的‘昱萱医疗美容’能够给我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但等了两个多月，一直没处理好，我才开始维权。”周香玲说。

而就是因为发布这些维权信息，周香玲成了被告。

原告在民事起诉书中称，周香玲是和“昱萱医疗美容”发生的纠纷，“铭萱美容公司”和“昱萱医疗美容”是完全不同的法人主体，从事的是不同业务内容，而周香玲在对外发布信息的时候，损害了“铭萱美容”的品牌。导致原告社会声誉受损、社会评价降低，经营业务受到严重影响，营业额下跌，且损害后果仍然在持续。

原告要求被告赔礼道歉，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偿由此带来的经济损失。

起诉周香玲的“铭萱美容公司”和导致她“毁容”的“昱萱医疗美容”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和“昱萱医疗美容”仅隔着一条马路的岳阳市铭萱职业培训学校楼梯过道上，一块关于“铭萱”的宣传牌在墙上显得非常醒目。宣传牌上，身披蓝色大衣的“铭萱创始人欧阳立”的照片占了很大的篇幅。“铭萱简介”里提到，经过十三年的发展，“铭萱美容”已成为全市（指岳阳）规模最大的一家综合性美容服务机构，拥有“铭萱生活美容”和“昱萱医疗美容”两大品牌。

对于“铭萱美容公司”告自己损毁名誉，周香玲不认可：“‘铭萱美容公司’和‘昱萱医疗美容’法人代表是同一人，公司地址在一起。而且，他们一直公开宣称‘昱萱医疗美容’是‘铭萱美容公司’的品牌之一。现在‘昱萱医疗美容’违法了，我怎么不能提‘铭萱美容公司’呢？况且，我现在已经删除了这条信息。真的欺人太甚。”

周香玲在“昱萱医疗美容”造成“毁容”反成为被告，昔日的“好姐妹”、 “昱萱医疗美容”法定代表人欧阳立，又持何看法呢？

▲“铭萱美容”对外宣称：“昱萱医疗美容是”其品牌之一

 “昱萱医疗美容”：会对顾客负责，也会依法维权

8月19日下午，“铭萱创始人”、“昱萱医疗美容”法定代表人欧阳立通过手机短信回应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记者：“周香玲故意混淆两家公司对其侵权行为，并肆意发帖，已构成名誉侵权，侵权公司已经起诉；造成周香玲脸部出现状况虽然是我公司工作人员的个人行为，但发生在公司，我们已经明确表态：先垫付所有治疗费，待治疗终结，公司也会帮员工一起承担全部赔偿责任；但周香玲因经济紧张，提出200万到500万高额索赔，并无调解诚意；周香玲言而无信，说好协商处理又四处发帖，公司将依法维权。”

8月25日下午，记者在岳阳市铭萱职业培训学校见到了欧阳立和其妹妹欧阳伟。

欧阳立说，事情发生后，我们也很急，除了给钱让周香玲去长沙和上海治疗，也找了全国很多知名的医生咨询，但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治疗方案。

“她可以随便选择一家正规的三甲医院治疗，所有的治疗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欧阳立说，“最开始去湘雅二医院做检测，医生建议采取手术的方式将面部（异物）肉芽肿挖出，但她对这种治疗方案比较恐惧，导致现在一直没采取有效的方式治疗。现在，该由我们承担的责任都承担了，罚款也罚了。”

欧阳立承认，胡斌确实是“昱萱医疗美容”的行政院长，没有医师资质。

“起初，他会给客户做一些脱毛的项目，但意识到他操作不安全，就改由专业的医护人员做。”欧阳立说，“这次胡斌对周香玲进行面部手工注射水光针以及添加的药品，都是他的私人行为，注射的美容产品，也都是他私自采购的，我们完全不知情。现在我们公司也成了受害者，我们也要起诉他。我们现在已经把他开除了。”

▲胡斌跟周香玲的微信对话称：给她注射的材料是“欧总”采购，自己都在打

对于周香玲向“昱萱医疗美容”索赔200万一事，欧阳立并没有提供有力证据。随后，欧阳立称有应酬离开，记者多次拨打其电话未接通。

对于为何起诉周香玲，欧阳立的妹妹欧阳伟称，“铭萱美容公司”和“昱萱医疗美容”属于商业合作关系，两家公司的法人主体不一样。

“我们多次要求她停止侵犯‘铭萱美容公司’的名誉权，但她不听，加上她和‘昱萱医疗美容’的协商谈不拢，所以只能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欧阳伟说。

不过，记者通过网上检索发现，“铭萱美容公司”和“昱萱医疗美容”的法定代表人均系欧阳立。

9月2日，岳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经开区分局提供给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记者的一份《关于欧阳立购买、使用未依法注册的医疗器械等违法行为的调查处理情况》显示：2019年5月，“昱萱医疗美容”在其微信公号上发布“昱萱医美引进国内外最先进、最安全的医疗设备近200套，皮秒蜂巢镭射激光是目前国际上最高端几乎可以解决皮肤所有问题的镭射激光” 等违法广告的广告宣传用语被处罚；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昱萱医疗美容”又被查出购买、使用未依法注册的医疗器械被警告，并被罚款人民币21000元。

“作为一家医疗美容机构的院长都非法行医、且违规使用美容产品给我注射导致毁容，公司还发布违法广告，购买、使用未依法注册的医疗器械，这就是一家典型的穿着合法外衣的‘黑医美’，我一定要为自己维权到底。”周香玲语气坚定地说。

关于此事件进展，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将持续关注！

▲面对打水光针前后判若两人的自己，周香玲说要坚决维权

■链接

中消协：我国平均每年因整形美容毁掉2万张脸

“医疗美容”是指运用手术、药物、医疗器械以及其他具有创伤性或侵入性的医学技术方法，对人的容貌和人体部位形态进行的修复与再塑。“医疗美容机构”是指以开展医疗美容诊疗业务为主的医疗机构，它本质上是医疗机构。医疗美容机构须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后方可开展执业活动。

2018年国家卫健委统计年鉴显示，整形外科专科医院医师（含助理）数量仅3680名。而2019年中国医美行业实际从业医师数量为38343名，实际上行业非法从业人员超过10万人。

“正规军甚至不如杂牌军的十分之一，这就是中国医美行业的现状。” 一名资深医美专家表示。

正是这样的乱象，使得颜值经济给人带来了暗含之风险。根据中消协统计，我国平均每年因整形美容导致毁容的案例将近2万起，90%~95%是“黑医美”或无医师执业证人员非法行医导致。